【焕顺】问酒
*姜文焕/鄂顺
*涉及到的历史内容不必当真
*一闪而过的郊发
1、
初来朝歌的时候,小小的姜文焕站在城门口,看着朝歌的深沟高壁入了神。
朝歌很大,离家却很远。
那时的他还不太懂什么是质子,父亲让他来,他便来了。
质子团第一次集合,很多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陌生面孔,有的人长着高高的鼻梁,有的人有着浅色的眸子。
那个来训练他们的人,看起来很高大,比自己的父亲要高出许多。
有个孩子抬起头,坚定地说着,自己要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。
还有个孩子撇了撇嘴,对这种豪言壮语不屑一顾,到处招猫逗狗,揪别人头上的小辫子玩。
只有他,和另外一个眉眼弯弯的男孩,始终未发一言。
后来姜文焕知道,那个男孩叫鄂顺,是南伯候的儿子。
整个质子团里,他们俩话最少。
鄂顺人如其名,温顺得很,让做什么,便做什么。
姜文焕觉得这样不错,就也跟着,让做什么,便做什么。
在质子团训练的日子很无聊,也很累,孩子们经常搞得一身伤,却不敢喊停,有一些人停下来了,甚至反抗了,姜文焕再也没有见过他们。
每到天黑的时候,他们才终于可以休息片刻,可惜朝歌的夜晚很短,白天很长。
某天深夜,姜文焕起夜上茅厕,回来的时候,却听到同个营房中,有人在小声啜泣。
屋里很暗,他眯着眼睛看了一圈,发现角落中有一个抱膝而坐的身影。
是鄂顺。
他哭得很小心,声音压得很低,若不是姜文焕正好起夜,根本听不到他在哭。姜文焕想了想,轻手轻脚地向他的床边走去。
鄂顺好像听到了声响,他原本就不明显的啜泣瞬时停了下来,他在黑暗中向着来者的方向望过去,看到一个小小的影子,慢慢地来到他身边。
“是谁?”
小小的影子顿了顿身。
“姜文焕。”
鄂顺对姜文焕的印象还不错,因为他不到处惹事,不像那个谁,就是北伯候家那小孩,整天现眼。
但他和姜文焕其实也没什么交流,只是俩人会在中午放饭的时候,很有默契地坐到一处,大概是都很享受彼此的安静。
姜文焕见鄂顺没有太多反应,便更进一步,轻轻坐在了他的床沿上。
屋子里很暗,夜也很静,只有姬发那边会偶尔轻轻传来几句梦话,内容千篇一律,无非是西岐、麦田、父亲和哥哥。
鄂顺吸了吸鼻子,稍稍往里面挪了挪,姜文焕便也向他那边靠了靠。
“你哭什么?今天训练太累了吗?”
鄂顺摇了摇头,又想到这么黑的夜,姜文焕大概是看不到,便又补上一句。
“不是的。”
“那是什么?”
鄂顺的眼前出现了很多画面,那是来自家乡的一切,他来朝歌也有段时间了,父亲的面容逐渐变得有些模糊不清。
“没什么,只是想家了。”
“想家吗……”
姜文焕好像还没有正式考虑过这个问题,虽然他也离家蛮久了,但好在姑姑也在朝歌,他对离家的概念便没有那么清晰。
“嗯。你不想吗?”鄂顺的声音闷闷的,却很好听。
“也有点吧。”姜文焕眼前闪过家人的样子。
鄂顺叹了口气,侧头枕在自己膝上,逐渐适应了黑暗的双眼,渐渐勾勒出姜文焕的轮廓。
这个男孩长得和自己截然不同,多了一些野性的美,但他的个性又是那么安静。
姜文焕见鄂顺没有搭话,便问他:“要不要到外面看看?”
“看什么?”
“唔,外面有星星。”
深秋的朝歌很冷,营房外只亮着一盏小小的灯,鄂顺坐在姜文焕身边,身上披着一件外衣。
这比他们南边可冷多了。
姜文焕看起来倒是不怕冷,他从地上捡了一根树枝,正在没有章法地比比划划。
鄂顺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夜空。
“哪有星星啊……”
姜文焕头也不抬,手里的树杈子向天一指。
“那边有几颗。”
“是什么星啊?北斗吗?”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鄂顺仰着脑袋看了一会儿,脖子拗得生疼才肯低头,却见姜文焕盯着那一盏小小的灯火,看得出奇认真。
“你在看什么?”
姜文焕伸出一指放在唇上:“嘘,你看。”
鄂顺沿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才看到有小小的蛾子在火光周围盘旋,时不时地飞进火苗中,又狠狠地弹开,有的继续盘旋,等待下一次扑火,有的便掉了下去,落在了黑暗里。
“有时觉得,人和这蛾子,也并无什么分别。”姜文焕小声说着。
“怎么讲?”
“命格里定下的东西,终日惶惶却无法更改,只能向着一个地方,拼命前进。”
鄂顺沉默了一会儿,道:
“我看未必。”
秋夜的风越来越冷,鄂顺也离姜文焕越来越近。
不知是冷风吹干的眼泪是在太凉,还是那盏灯火映到了脸上,鄂顺的脸颊泛起了微微的红色。
“太冷了,我们还是回去吧。”
“不看星星了吗?”
“改天再看吧,反正每天都有。”
“也是,反正每天都有。”
第二天清晨,没有人看到,姜文焕早早就起了身,轻轻回到自己的床上。
那是鄂顺来朝歌这么久,第一次觉得,朝歌的夜晚,也没有那么冷。
后来两人逐渐长大,鄂顺很少在夜晚偷偷流泪了,姜文焕却还是经常去贴着他睡。
2、
冀州苏护,扬言永不朝商。
殷寿带领大军踏足冀州城下。
苏全孝死的那天,冀州很冷,比朝歌还要冷很多很多。
那天早上,他们很早就起来洗漱,穿戴战甲。
姜文焕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件护心甲,毛茸茸的,摸起来很舒服。
“穿上吧,你怕冷。”
鄂顺伸开双手,笑着看他。
“你帮我。”
姜文焕看他笑,也弯了弯唇,帮鄂顺穿上了那件他好不容易从姑姑那求来的衣服,动作熟练地就像是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许多遍。
只是二人的笑意都只是停留在了嘴角,并未到达眼底。
这场仗从白天打到黑夜,又从黑夜战至天明。
苏护一家战死,苏妲己被俘。
那天晚上,他们围坐在篝火边,笑着、闹着、洒酒祭天。
此时的质子们已经朝夕共处了近十年,彼此之前都像是亲兄弟,当然了也有如崇应彪一般,依然四处挑事的人。
他和姬发一直看彼此不顺眼,三天两头就要打一架。
质子们打闹的打闹,劝架的劝架,心里却都是苏全孝那双不服输的眼睛。
篝火越燃越旺,映出这些年轻质子逐渐褪去稚嫩的脸庞。
鄂顺这些年渐渐变得爱笑了,话也不像一开始那么少,但大多也只是对着姜文焕说。
姜文焕没怎么变,还是安安静静的样子。
鄂顺抬手打掉战局中飞过来的酒杯,又张嘴接下殷郊塞过来的饼,他歪着头看姜文焕。
“你在想什么?”嘴里的饼让他的声音并不那么清楚。
姜文焕回过神,看着鄂顺眼睛亮亮的样子,他笑了笑。
“在想我第一次,见你哭的时候。”
鄂顺差点被饼噎着,他给了姜文焕一拳,含糊不清地道:
“那都多长时间以前的事了,你怎么还记得!”
“嗯,我还记得。”
殷寿大帐的灯熄了,质子们终于也闹累了,鸟兽作散地跑回营帐中呼呼大睡。
姜文焕和鄂顺还坐在篝火边。
姜文焕低头瞥了一眼鄂顺别扭的坐姿,淡淡道:“你腿流血了。”
“我知道,今天被划了一剑。”
“很疼?”
“还行。”
姜文焕把手里烤得焦香酥脆的鸡腿递了过去,鄂顺见了,眼睛笑成了弯弯的月牙,也不多跟他客气,拿过来就吃。
“刚才你只顾着看热闹,都没怎么吃东西。”
“殷郊给我分了点饼。”
“就那一口能够吃?”
“殷郊护食嘛,还要给忙着打架的姬发留一半。”
姜文焕看他吃得狼吞虎咽,脸上并没有太多表情,但双眸中又透露着一丝喜悦。
鄂顺边吃边抬头看,冀州的天漆黑一片,一颗星子也无。
咽了咽嘴里的鸡腿,眼睛里有了一些亮晶晶的东西,他轻声道:
“姜文焕,这些年了,你可还想家?”
姜文焕只是看着他,没有回答。
天蒙蒙亮的时候,鄂顺醒了,冀州实在太冷了,他睡得很不踏实。
鼻子冻得没有了知觉,他想抬手揉一揉,才发现自己的手被人紧紧握着。
转头看了看身边还在熟睡的姜文焕,鄂顺又笑了。
这些年,他发现自己笑的很多。
轻轻抽回自己的手,鄂顺掀开被子,想下床把几乎熄灭的火盆再捅捅。
才发现自己腿上的伤不知何时又被人重新包扎了一遍。
整齐的白色布巾一圈圈地缠得很漂亮,比自己随便系的几根破布条精致多了。
这样子,应该能好得更快吧?
姜文焕偷偷睁开一只眼,看了看鄂顺的笑颜,又悄悄闭上。
殷寿率领质子团凯旋,殷礼大喜,摆庆功宴,质子团献战舞。
却不想庆功宴变成了殷寿导演的一出好戏。
“还好大王没有追究姬发的以臣弑君之罪。”
“我真的替你捏了把汗!”
姜文焕和鄂顺还是坐在他们的小角落里,听其他人讨论今天庆功宴上发生的事。
姬发的手还有点轻轻地颤抖。
这阵子从朝歌到冀州,再从冀州回朝歌,时间变得不再重要,一切仿佛弹指一挥,却又刻骨铭心。
鄂顺摸了摸腿上的伤,按理说这点小伤,回朝歌的路上就该好了,但不知道是因为舟车劳顿还是天气太冷,伤口总是不肯愈合。
姜文焕看到他的动作,又离他近了一点点,偷偷在无人看到的地方,握住了鄂顺的指尖。
“快好了,回到这,就好得快了。”
“嗯,但愿吧。”
姜文焕倒了一杯酒递给鄂顺。
“暖暖身子。”
鄂顺接过来一饮而下,这酒很辣,让他想起了父亲南伯候的眼神。
“你也喝点吧。”
姜文焕不常喝酒,但鄂顺说了,他也就喝了一杯。
鄂顺看着他被呛出眼泪的样子,笑出了声,便问:
“这酒如何?”
“可斩乡愁。”
3、
昆仑姜子牙献宝封神榜,献到一半却带着封神榜跑了。
殷寿大怒,命殷郊、姬发即刻启程,追回封神榜。
殷郊连战甲都来不及穿好就冲了。
众质子听令在演武场待命,随时支援。
其实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封神榜是什么,也不知道封神榜能做什么,但王命难违,大王让做什么,便是什么。
崇应彪晃到姜文焕和鄂顺身边。
“听说过几天,大王要以五百人牲祭天。”
姜文焕瞥了他一眼,没说话。
鄂顺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是淡淡问道:
“这次又是谁家?”
“谁知道呢?反正祭了有用就行。”
鄂顺的眼睛亮晶晶的,他盯着崇应彪看,看得对方浑身不自在。
“你干嘛?怎么?大王祭天,你有意见啊?”
“你真的觉得,祭天有用吗?”
“自古以来,凡遇天谴降临,不都要这样的吗?大王是天下共主,成大事之人怎么能在乎小节?”
见姜文焕和鄂顺半晌不说话,崇应彪无趣地撇着嘴走了。
姜文焕仔仔细细地擦着剑,鄂顺轻轻拽了拽他的衣袖。
“或许我们都太听话了。”
姜文焕回身将手指放在鄂顺的唇上。
“你小点声。”
鄂顺在他手指上叹了口气。
“这天下,到底是王的,还是天下人的呢?”
姜文焕没有回答,他隐约觉得,鄂顺或许并不是他想的那样,温顺又服从。
质子团倾巢出动,助殷郊和姬发夺回封神榜。
却在断壁残垣中撞见了,姬发指破四大伯候聚众谋反。
回朝歌的路上,经过一片湖泊,众人下马休息。
鄂顺腿上的旧伤已经愈合,只是阴天下雨的时候,仍会隐隐作痛。
抬头看看天上急速聚集起来的乌云,鄂顺轻轻眨了眨眼。
看来今夜又会是电闪雷鸣,大雨倾盆。
他望向湖的方向,姜文焕一个人蹲在水边不知在做什么,许久都没有动。
鄂顺轻手轻脚地向他挪过去,却见姜文焕轻轻擦了擦眼角。
鄂顺不知道他那一刻擦掉的是什么。
是汗,是泪,还是曾经的自己。
姜文焕将双手伸到湖水中,水有些凉,正如他体内某处的温度。
忽地有一双手,从背后轻轻将他环住。
姜文焕没有动。
有什么东西顺着他的下颌划过,悄然无声地流进铠甲的缝隙中。
也流进了鄂顺的双眸。
朝歌的夜晚从未像这天一样暗。
每晚都有的星子,今夜也没有出现。
姬发、崇应彪、姜文焕和鄂顺,在殿外等候传唤。
四人你看我,我看你,谁也挤不出一句话来。
有下人端来四杯酒,曰是大王赏赐。
崇应彪今日安静得反常,端起酒杯一饮而尽。
姬发看着酒杯久久不肯伸手,最后被人硬塞到他手里。
姜文焕和鄂顺看了看彼此,姜文焕的神情凝滞,而鄂顺的鼻尖红红的。
这杯酒不过一两,拿在手里却重如千斤。
鄂顺举杯,姜文焕便跟着他举杯,二人对视,共同饮下。
“姜文焕。”
“嗯?”
“这酒如何?”
姜文焕想了想,没有回答。
大殿上,北伯候倒地的身影,很重,却又很轻。
崇应彪的眼睛里有很多情绪,似是不甘,似是悲痛,似是下定决心。
姜文焕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发展到这一步。
他只是下意识地看向其他人。
鄂顺转身向殷寿冲过去的那一秒,时间似乎被拉得很长。
他动作很快,姜文焕甚至看不清他的双眼。
鄂顺拔剑挥出,那一刻,姜文焕突然觉得这场景很熟悉。
就像那一晚,他们看飞蛾扑火。
“有时觉得,人和这蛾子,也并无什么分别。”
“怎么讲?”
“命格里定下的东西,终日惶惶却无法更改,只能向着一个地方,拼命前进。”
“我看未必。”
飞蛾扑火,转瞬即逝,落入黑暗。
那个人坠落的速度之快,甚至没来得及再看自己一眼。
“姜文焕。”
“这酒如何?”
“苦过别离。”
4、
四大伯候只剩西伯侯姬昌,却也锒铛入狱。
姜文焕不知道自己怎么成了东伯侯。
在大殿上发生的一切都太快,如疾风,如利刃。
那一晚,姜文焕久久难以入睡,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悄然变化。
恍惚中他惊坐而起,想到鄂顺床上去睡一会儿。
才想起,身边已经不会再有同一个人。
那之后,朝歌还向往常一样,日出日落。
姜文焕愈发沉默,他更加用心地去训练军队,自己却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。
殷寿见他的手下训练有素,便遣他去守城门。
姜文焕的马很听话,他说停下,马便停下。
抬头看,有几颗人头被挂在城墙之上。
那城墙已经不像姜文焕初来朝歌之时,显得那么高大了。
几颗人头也并未挂得很高。
但不知道是不是前夜喝得酒太烈,酒气迷住了双眼。
姜文焕怎么都看不清那个人的脸。
后来他便很久都不再饮酒了。
多年之后,东伯侯姜文焕,终于率兵攻下游魂关。
他举荐姬发为讨伐军盟主。
众人决定一举推翻纣王殷寿。
殷寿大战诸侯之时,姜文焕率先出手,将其重伤。
那一场战役持续了很久,打得天昏地暗,日月无光。
姜文焕手中的武器越来越重,但他的心却越来越轻。
直到殷寿死的那一刻,姜文焕的双眼已经被血染得看不清楚。
苍穹蓦然飘雪,恍然间他觉得有一个人在对他笑。
那笑容很灿烂,一排皓齿明晃晃地向他扑过来。
姜文焕便也跟着笑了。
殷寿死后,武王登基,天下大赦。
人牲祭天也被彻底废除。
只是当年的质子已经不再年轻,如今的武王夜夜梦魇,说得还是同样的梦话。
姜家还在,姜文焕也仿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。
稳固姜家的地位,成了他的责任。
很多年以后,姜文焕的鬓角逐渐斑白。
长命百岁,是很多人穷其一生,也想得到的厚泽。
他却不以为然。
又是一个雪天,姜文焕命人在院子里摆了一盏酒壶。
多年未曾饮酒,今日却突然来了兴致。
膝上的毯子很厚,却挡不住深冬的刺骨寒风。
他终究也是老了。
一人在冰天雪地中独饮,酒很烫,却暖不了心。
天光暗下来的时候,他已经举不动酒杯。
冥冥之中好像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。
温柔又坚定地问他。
“这酒如何?”
姜文焕顿了半晌,努力抬起双眸,看着天边渐暗的残阳。
“叫人断肠。”
—全文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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